【離站】守得住的希望

2017.04.28 小兒心肺科

PICU 內的張守德,是我的病人,妳可以 Google 查查。」

進站前,我透過老師的文字得知這一號人物,並從網路上的採訪和介紹認識這位呼吸英雄。當時單純的期待著,想在這兩週的時間好好認識這位患者,甚至可以聽聽他的心路歷程、和他聊聊一路走來的種種感觸;然而,點開電子病歷系統,映入眼簾的卻是種種不祥的消息:E2VTM2still under coma statusloss of conscious at home for more than 2 hrs⋯⋯ 原來,守德在今年 3 30 日被發現倒在家中多時,送醫至今未曾恢復意識,腦波平平,目前得完全依賴呼吸器才能生存。第一天進到加護病房探視,5 C 99 17,眼前這位躺在床上的病人確實是網路照片中的守德,但卻失去了那神采奕奕的眼神和滿懷希望的笑容,只剩下偶爾顫抖的眼皮、以及隨著呼吸器起伏的胸膛。

「已經沒有希望的病人,為什麼還不放他走?這樣不是白白增加患者的痛苦嗎?何況他已經全身病痛這麼多年了,這次說不定反而可以當作他的解脫⋯⋯家屬怎麼不為患者多想想呢?」單從病歷上的敘述,以及學長姐們的討論內容,我心中的想法很單純,覺得對病人最好的做法就是停止無謂的醫療;然而從老師口中得知,守德的家屬和親友還不願意放棄,仍然抱有最後一線希望——這也就是那天召開家庭會議的主要原因。11.點整,我跟在學長姐身後走入小小的會議室,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老師們說明病情、以及後續可做的選擇:腦波已經幾乎變平、現在完全仰賴呼吸器才能存活、患者曾經簽署過器官捐贈、可能同時表示有放棄急救的意願⋯⋯一切都那麼合乎醫學常理,最適合的決定呼之欲出,然而就在此時,患者的親友開了口。「守德在倒下之前一直都那麼勇敢的活著,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『只要有呼吸就有希望』⋯⋯現在我們怎麼忍心就這樣斷絕他的希望呢?」「是啊醫生,可不可以再給守德一些時間,我們再等等吧⋯⋯」老師們輕輕嘆了口氣,但也同意再多給患者一個月的時間;然而醫護人員們心知肚明,這一個月與其說是等待奇蹟,不如說是等待親友釋懷;講直白一點,等待放棄。

直到我讀了守德的著作《生命藏寶圖》,才對這件事情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。幼年時期就被診斷出罹患無藥可醫的 SMA,成長過程中至親一一先行而去,老天爺對守德的考驗非一般人能承受得起,但守德卻認為這是一種「幸運」:「一萬個人之中,才會有一個人獲得罕見疾病 SMA 這個特獎,我比誰都幸運。況且,若不是因為經歷這些,我不可能認識這麼多貴人、更不可能在短短幾十年的人生中體會這一切,這難道不是上天的眷顧嗎?」即使重度障礙,守德不願意待在家中靠救助金度日,反而積極的想要上大學、找工作,即使舟車勞頓大傷體力、日薪 800 元扣除交通費後只剩不到 250 元,他卻想藉此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、享受做事的成就感,因而甘之如飴。從守德的文字中可以深刻的感受到那股源源不絕的生命力,更讓我從字裡行間慢慢認識這位「呼吸英雄」——他不再只是 PICU 裡的其中一床、不只是 patient list 上的一行字,而是真真切切的一個人,有血有肉,有靈魂。

這讓我有些遲疑。披上白袍時,我總是努力想跟上學長姐們的步調,練習對病情的思考、如何做出最有效的醫療,甚至學習在什麼時候該要放棄積極的處置;直到今日,我赫然發現,自己竟有那麼一瞬間在忙碌的白色巨塔裡忘卻了人的本質,只想著不該進行無謂的醫療、感嘆家屬過度天真的期待,卻忘了各種管線連接著的不只是患者的身軀,更是一個活生生的家庭最沈重的想望。「我們去看守德的時候,叫他眨眼時眼皮會抖動、甚至眼角會泛著淚光⋯⋯」縱使我們知道這一切很可能只是單純的反射,但是在家屬心中,這是和他們相處幾十年的至親還可能活著的唯一希望啊!

「這是我的第一本拙作,希望不會是最後一本遺作。」我讀著守德在書上留下的字句,心中突然百感交集。一直以來秉持著「有呼吸就有希望」,守德用他的經歷一次次證明生命的韌性,即便遭遇各種困境,卻依然讓自己的人生綻放無比絢麗的火花;然而這次昏迷之後,前方的道路該如何抉擇?他摯愛的上帝,會帶領他往哪個方向前進?身為醫療人員,我們應該要繼續守住他的希望嗎?還是其實靠呼吸器打入胸膛的空氣,已非守德希望的模樣了呢?各種無解的謎題在腦海中打轉,我站在加護病房門外,耳邊依舊縈繞著維生儀器規律而沈悶的嗶嗶聲,彷彿壓上重重的大石頭一般,我感到肩上的白袍又更加沈重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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