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離站】最後的溫柔

2017.05.26 胸腔內科

連續三個 course 的加護病房,轉換了三種截然不同的心情。

如果說,NICU 是生命的啟始、PICU 是生命的過程,那 MICU 就是生命的終點。說是終點也許不太精確,畢竟許多患者仍然有機會回到普通病房、甚至順利出院;但是出院之後呢?癌症、多重器官衰竭,這些住進來的病患健康狀態普遍不佳,控制住這次的突發狀況,卻無法確保同樣的情形不再發生。於是一而再、再而三的進出醫院,插管、氣切、感染、褥瘡⋯⋯反覆多次以後,病患累了,家屬也累了。生命的終點一定要經過這段揪心的時期嗎?我想起 on CVC 時病患痛苦的叫喊。縱使以前就知道這不會是太舒服的過程,然而第一次站在病床邊,看著阿伯淒厲的「啊」了一聲,雙手胡亂揮舞著想抓住床欄,我還是震驚了好一陣子。

那位食道癌出血的阿伯,是老師那段時期的病人中唯一能開口與人對談的患者;也許因為這樣,我經常忘了他的嚴重病情,反倒有種錯覺,以為他是這些病人裡狀況最好的一位。因此,當那天下午會客時,我看著一反常態未開燈的隔間,一時之間未能會過意來。「學長,請問那床⋯⋯?」Intern 學長用手比了比,走了。「中午突然從嘴巴冒出大量鮮血,找不到出血點,沒辦法。」口罩難掩驚訝的表情,我睜大眼睛看著學長搖頭嘆氣。記得當天早上的查房,阿伯還能清楚的回應老師的問候,帶著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問道:「醫生您有遇過比我更難顧的病人嗎⋯⋯」沒想到才短短幾個小時,一切就變了樣。我想起某天中午在討論室吃飯時,聽著一旁的護生發表這段期間印象最深刻的事,其中一位女生幽幽的說:「我印象最深的,就是生命的無常。曾經我以為某位病人狀況很穩定,心裡還盤算著可以拿他來練習基本的護理,沒想到隔天突然就這樣走了,完全沒有心理準備⋯⋯」是啊,完全沒有心理準備,這就是我當下的心情。不知道老師是否早已預見這樣的結果?家屬能不能接受呢?

家人突然間逝世,打擊最大的往往是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親人。在進入加護病房見習之前,恰好遇到同學的阿祖過世,因此這段期間不論在 MICU 內、抑或是回到 16 樓討論室,沈重的低氣壓總是圍繞在身旁,對生命的脆弱和恐懼也佔據了我們的心思。「我一直在想,當初要是沒有簽 DNR,我阿祖可能還可以繼續活著⋯⋯我總覺得沒有插管,讓阿祖這樣喘啊喘的,最後感覺好像是喘死那樣,很痛苦。」同學聲淚俱下地講著這段話,連我在一旁聽了都為之心碎,但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她。「我現在好怕經過 MICU,連站在門外都會覺得喘不過氣來,一直聯想到明明進來時還清醒著的阿祖,怎麼就這樣突然離去⋯⋯」然而我一面聽著同學的懊悔,腦海中卻一直浮現那些家屬看不到的時刻,一連串侵入性的 procedure,病人痛苦的表情、被束縛的雙手、以及慘烈的哀號。在我的心中,「簽署 DNR 能讓家人走得不那麼痛苦」是我在加護病房見習的這段期間最深刻的體悟,但我開不了口,深怕形容出那樣煎熬的臨終,同學會淚崩。

面對至親離去,我還能像現在這樣堅定嗎?還是會和同學一樣自責?我不知道。生命的課題總是比任何一本教科書難讀,亂糟糟的思緒在腦中打轉多日後,我決定開口向老師求助。「其實,即使插管也不能免除那段『喘到沒氣』的歷程,只是延後了一段時間而已。我們在加護病房會給病人適當的止痛、鎮靜,就是希望能減少臨終病患的痛苦,甚至有些時候我們會照會安寧,這是近幾年來醫療慢慢轉變的方向。以前我們總是一股腦兒的救到底,認為這樣才是真正對病患盡力;然而年紀漸長,有些看事情的角度會慢慢不一樣。」老師望著遠方,似乎在思考著什麼。「我記得妳同學的阿祖。他自尊心很強,當初進來的時候意識還是清醒的,所以我們有向患者本人確認意願——其實 DNR 是阿祖自己的決定。妳就這樣告訴同學吧!尊重患者自己的意願,那才是他最希望走的樣子。」

我不會忘記,當轉告老師的話給同學聽時,她臉上的表情。「真的?是阿祖自己決定的?」我點點頭,給了她一個擁抱:「阿祖一定希望你們可以好好的,這樣他在天上才不會有掛念。」同學深吸了一口氣,擦擦眼淚,露出這幾週以來難得一見的微笑:「我要回去告訴外婆,她跟我一樣一直放不下這件事情,我要把老師的話告訴她!」看著她的表情,我突然覺得老師的話語好有力量,比我曾經說過、做過的都還具療效;果然臨床醫師的專業不僅限於照顧病人,也同時要照顧到家屬的心情呀!「謝謝妳幫我問了這些,這對我來說很重要。」同學緊緊握住我的手——我想這大概是打從我進入臨床以來,最有 function 的一瞬間了吧。

生命的價值是什麼?活得長長久久?還是活得有尊嚴?我想,只要活著的時候沒有遺憾,能夠心滿意足地走完人世間一遭,這就是最有價值的事了吧。當然,如果上天允許,還是希望能多陪深愛的人們久一些;但是當離別的時刻真的來臨,放手並不是放棄,而是對親愛的家人最後的溫柔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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