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散文】一個秘密的重量

完成於2017.05 倫理故事

在熙來攘往的醫院裡,克拉克除了擋路以外,可以選擇另一個角色——「觀察者」,設法用雙眼看遍白色巨塔的每一個角落;而這,也是我較喜歡的一個角色。披上白袍,好像就讓我們擁有一種特權,可以自由地進出護理站、開刀房,更可以假裝自信地推開診間的大門。

今天的門診以相似的節奏順利進行,一如往常的,患者起身向老師道謝後走出診間,護理師按鈴叫號。「48號,蘇先生!」披著粉紅色外套的小倩學姊走出門外,尋找下一位患者的身影;趁著空檔,門診助理宜如學姊傾身向前,在老師耳邊悄悄叮嚀:「待會的這位患者,要病情保密。」聽到不尋常的字眼,身為見習生的我立刻反射性地打起精神,開啟身上所有感官接受器,準備好好觀察何謂「病情保密」。只見一位年輕女士綁著馬尾,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,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先生緩緩進入診間。「醫生,我爸爸這次開刀後好像癒合得不錯,您幫我們看看。」蘇小姐主動向老師報告患者的情況,並輕輕地拍了拍老爸爸的肩膀。老先生的頭髮有些斑白,身上蓋著一件顯然是女兒的外套,雙腳有些無力地擺在輪椅踏板上,用左手緩緩地拉下右側的衣袖,露出肩膀讓醫師觀察傷口,同時以期待的眼神看著老師,似乎希望從醫生口中聽到正面的評論。「嗯,看起來不錯!傷口很漂亮,縫線也吸收得很好喔!」老師一面稱讚,一面轉身點開電腦上的X光片——影像上的右肩釘了一排金屬,一根根釘子好像怪獸的牙齒一般緊緊咬住斷裂的骨頭。「電光片看起來也很好喔!這邊是斷裂處,現在我們把它釘起來,等骨頭長好就更堅固啦!」老師轉回去面向患者,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:「不錯!繼續這樣照顧,沒問題的!」蘇先生聽了也跟著微微笑了一下,但是下一個瞬間我便發現他的嘴角輕輕的下沉,原先閃亮亮的雙眼也跟著黯淡了起來。「醫生啊,可不可以問您一個問題⋯⋯為什麼我會常常莫名其妙的骨折呀?」

聽到這個問題,一旁的蘇小姐敏感地瞄了醫師一眼,我也突然感到空氣中似乎多了一些些緊張;但是老師畢竟身經百戰,不慌不忙地繼續維持臉上的笑容:「不要擔心啦!年紀大了,骨頭當然不像年輕時候那麼堅固了呀!有時難免會這樣啦⋯⋯。」咦?好像哪兒不對勁。我記得蘇先生才65歲左右,但老師所形容的,似乎是80歲以上的老人家才會有的情況?我即時抑制了差點皺起的眉頭,腦海中的資訊快速的排列組合;趁著患者和家屬不注意時輕輕轉頭往電腦上的病歷看去,果然一串不祥的字句跳入我的視線,「RCC with bone metastasis」,是腎臟惡性腫瘤骨轉移——講白話一些,就是癌症。瞬間我明白了宜如學姊方才的刻意提醒,「病情保密」,原來是這麼一回事。「喔,是這樣啊⋯⋯」老先生似懂非懂的點點頭,身旁的女兒趕緊插話:「爸爸,醫生說沒事啦!走吧我們到外面等。」目送著他們倆離開,我心裡頭有些五味雜陳。過了一會兒,蘇小姐獨自一人回到診間。「醫生,怎麼樣?我爸爸的情況⋯⋯」「好像不太樂觀,骨頭已經愈來愈多地方受侵犯;之後要看腎臟科那邊決定怎麼處理,我們這裡也只能治標不治本。」老師嘆了口氣,臉上絲毫不見剛剛的笑容。蘇小姐點點頭,謝過老師後再次退出診間,留下凝重的空氣,和一臉錯愕的我。「學妹妳看,這些bone顏色不太正常,都是meta過來的,其實這才是他骨折的真正原因。」老師指著X光片上的異常處耐心的向我解釋著。「是因為meta讓骨頭變脆弱嗎?」老師點了點頭,又搖了搖頭。「遇到這種病人,真的也是無能為力啦!尤其又不能解釋病情,第一次遇到肯定會被問得措手不及⋯⋯當醫生的路上,要學得可還多著呢。」小倩學姊跟著嘆了口氣,轉身出門再次叫號,診間裡又恢復了行雲流水的看診;然而我的思緒卻依舊停留在剛才的畫面,尤其是老先生那充滿信任的眼神。

牆壁上時鐘的指針悄悄移動著步伐,電腦上的待診名單也跟著愈來愈短;我趁著空檔暫時離開診間,想到走廊上透透氣。才走了兩三步,眼尖的我突然瞥見剛才的那位老先生,正獨自一人坐在候診區講電話,臉上似笑非笑的。我輕輕的從旁走過,不想打擾患者的私人空間,卻依舊有些話語飄入我的耳中。「沒有啦,醫生說沒事呀!」「真的啦,好像是正常的吧,阿就老了啊⋯⋯」「可能你比較常運動吧!我也要來好好運動了。」「有時候會覺得比較累⋯⋯不過反正沒事,睡一下就好了。」聽到這裡,我忍不住停下腳步,轉身望向那個輪椅上的背影。電話的另一頭也許是好友或是老伴,不難聽出是蘇先生在乎的人,也大概猜想得到對方都回覆些什麼。「不用擔心啦!我的情況我自己很清楚⋯⋯」一句簡短的話語結束了對談,老先生輕輕的放下手機,抬起頭來凝視遠方。「阿伯!您怎麼一個人在這邊?」我不知哪來的勇氣,走上前去輕拍老先生的肩膀——這又是另一項身穿白袍者的特權。「喔!我在等我女兒啦!去個廁所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久⋯⋯」老先生友善的對我點點頭,我也就順勢坐下來陪他聊了幾句。原來這已經不是老先生第一次骨折住院了,最近這一兩年,他常常稍微碰撞一下就痛好幾天,到醫院檢查才發現骨頭裂傷。第一次發生時全家都嚇壞了,他自己倒是不以為意;次數一多,大家也就習以為常,反倒他心中開始有了疑惑。「醫生,這樣真的正常喔?我看我朋友跟我年紀差不多,也都不會這樣欸⋯⋯」果然,剛剛電話裡的「沒事」,只是安慰對方的說法;從蘇先生眼中的疑惑,我知道他還是有點擔心自己的狀況。「阿伯,我還只是學生,所以也不太懂這些;不過剛剛醫生說沒事,應該就是不用想太多的意思啦!您只要放輕鬆,心情好,身體自然就會健健康康的呀!」我心口不一的安慰他,一邊試圖轉移話題。「阿伯現在應該退休了齁?以前是做什麼工作呀?」「喔!我以前是做水電的啦!兒子女兒都大了,現在也不用我操心,都有各自的家庭了;剛剛妳看到的那個是小女兒,去年也嫁出去囉!現在就剩我和我太太一起住,開始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⋯⋯」講到夢想,蘇先生突然像個小孩兒似的眼神發亮,比手畫腳、口沫橫飛的形容他想像中未來的樣子:搭一間自己的小木屋,有花園、有鞦韆,閒暇時可以種種菜,節日到了把一大家子通通找來烤肉;可以到處旅行,騎單車、爬山,偶爾也可以帶老伴出國走走看看⋯⋯。「不過想做的事情太多啦!得好好規劃,一件件完成才行。」老先生微笑著嘆了口氣,眼神裡盡是對夢想的渴望;我只得勉強陪著說說笑笑,腦海中揮之不去的,卻是不久前在診間電腦螢幕上看到的X光片。「阿伯加油!趁現在還有體力,好好享受人生吧!」我再次拍拍他的肩膀,起身向他告別。

回診間的路上,我順道去了趟洗手間,意外的撞見老先生的女兒也在那兒。我向她點頭示意,發現她的雙眼紅紅的,看得出來已經躲在這裡哭了許久。這一次,我沒有勇氣再上前關心了,只能匆匆躲進廁所裡的小隔間中,以免在其他人面前掉淚。想到老先生辛苦了一輩子,總算可以喘口氣、經營期待已久的人生,卻在這個節骨眼上生了重病⋯⋯老天爺有時真的很殘忍,讓人摸不清楚祂為何要做這樣的安排。家人們想必也知道蘇先生對未來的想望吧!也許就是因為不忍心打破那張夢想藍圖,所以家屬選擇乾脆不讓爸爸知道病情。我想起門外蘇小姐悲傷的眼神,年紀輕輕卻要擔負這一切,真的好令人不捨。然而在淚眼模糊中,我有對於白袍的另一種疑惑——到底該不該讓患者了解自己的病情?也許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快樂,可以無憂無慮地過生活;但是如果病人因此沒能好好把握機會做想做的事,會不會最後反而徒留遺憾?又如果,家屬選擇病情保密,但患者卻苦苦哀求想知道真相,身穿白袍的我們,到底該做什麼樣的決定?

回到診間,我看著電子病歷上冷冰冰的診斷,想起蘇老先生臉上熱情洋溢的笑容,小女兒心頭上沈重的秘密⋯⋯我就這樣困在亂糟糟的思緒中,好久好久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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