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離站】一床陽光

2016.12.30　整形外科

「芳玲，您好！我是書欣醫師的學生，老師要我來看看妳的情況。」第一次踏進 75 病房，我小心翼翼的自我介紹，一面試圖不著痕跡地打量眼前的她。在出發探望病人之前，我已先從病歷上得知這位患者的「戰績」—— Recurrent meningioma，截至目前為止總共開了 8 次大刀和無數次的小刀，這一次是為了頭頂上癒合不良的傷口住進整外病房。

戴著口罩，我依然禮貌性地笑了笑，芳玲也向我點點頭，掛在耳邊的 hemo-minivac 晃呀晃的。「今天有哪裡不舒服嗎？」「還好，只是有點頭暈，走沒幾步路就要趕快回來休息。」這次運氣不錯，我心想，遇到一個似乎願意讓學生問診的病患。吃得還好嗎？喔，胃常常會有灼熱感，不過這是老毛病了。有沒有火燒心的感覺？沒有沒有，不是胃食道逆流，就只是胃悶悶痛痛的這樣，吃個藥就好。頭暈的時候會不會想吐？什麼時候會比較暈？休息時會不會好些？⋯⋯芳玲說話的模樣很有氣質，臉上淡淡的笑容從未褪去，要不是頭上包了一大片紗布和一圈圈繃帶，真可能讓人忘記她是腦袋開了 8 次刀的病患。「好的，差不多了，先讓您好好休息，有問題再跟我們說！」芳玲再次朝我點點頭，目送著我離開病房。

第二天一早，我依著老師的指示來找護理師學姊「開獎」，正巧碰見芳玲在接受換藥。「學妹來來來，讓妳看看傷口，長得很不錯喔！」學姊一面包紮，一面講解手術方式給我聽；我墊了墊腳尖，望向芳玲頭上的傷口，心中著實嚇了一大跳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，但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傷口橫跨整個頭皮，縫合處彷彿兩隻大蜈蚣似的緊緊咬在一叢叢短髮之間，我的內心倒抽了一口氣；然而芳玲似乎早已習慣這一切，稀鬆平常的和身邊的看護聊著天，討論等會兒午餐可以吃什麼。我看著眼前這不協調的畫面，突然好奇芳玲在心中是怎麼面對這樣的疾病？但我也不好意思多問什麼，只能把這小小的疑惑藏在心底，仍舊如往常般每日前來探望。

某天早晨，我發現芳玲的床位換到可以曬得到太陽的窗邊，她靜靜的坐在床上，望著外頭藍藍的天空。「今天氣色不錯喔，換了風景也換了心情！」我笑著打招呼，卻發現她似乎有些心事。「住了這麼久，今天腳又開始麻了。之前中風後我復健了好久好久，好不容易才有點起色的說⋯⋯」只見她無奈地按摩著些微腫脹的右腿，沈重地嘆了口氣。「其實我常常在想，今天傷口會變成這樣，是不是因為那天太早洗頭了？他們說可以洗的時候，我實在應該再多等幾天的。只要再幾天，說不定就不會感染，也就不會有後面這些事情⋯⋯」我輕輕地坐下，靜靜地聽著芳玲喃喃自語。「我這個病，真的是讓我好麻煩啊！也不知道是為什麼，一直開一直長，每次出院都不曉得哪天又要回來。」「您別太擔心啦！老師說您這次的傷口癒合得不錯，多休養幾天，先把傷口養好，之後可以再重新開始復健啊！」我試圖安慰著她，但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，只能默默的陪在她身旁，看著窗外亮晃晃的陽光。過了不知多久，芳玲深吸了一口氣，努力地露出笑容說道：「反正啊，難過也是一天，開心也是一天，就不要為難自己啦！還是笑笑地過生活比較快活。」我這才發現，原來前幾天的那些輕描淡寫、淺淺的笑容，是芳玲這樣一天天熬出的成果；才不到 50 歲的年紀，就經歷了這麼多難以承受的痛苦，我想要不是她的心理堅強，肯定撐不到今天的吧？我忍住心中滿滿的不捨，回報給她一個藏在口罩後的笑容：「加油！保持心情愉快，對病情也是很有幫助的喔！」她笑著向我揮揮手，一如過去這個星期的每天一樣，目送著我離開病房。

週末兩天沒來探望芳玲，再次踏入 75 病房時，發現她已在稍早前出了院，只留下空蕩蕩的床鋪，擁抱著撒入窗內的陽光。我想起她的微笑、她的傷口，又想想自己的人生，突然覺得可以像這樣健健康康地站在窗邊享受陽光，其實真的很幸福。眨了眨眼，我轉身最後一次踏出這間病房，迎接全新的一天，嘴角輕輕的上揚。